这一路,在齐云鼓励的目光,以及频频点头的微笑中,陆忧从未有过的口若悬河。他从不是一个善于言辞的人,即使是做了销售的工作,他和同事们比拼的也只是对于产品哪怕是最微小的方面的数据的熟悉掌握,以及坚韧不拨的个性。以前在学校里他俩在一起,也总是齐云叽叽咕咕的笑着说,陆忧只负责听,有时还皱眉嫌齐云烦。只有今天,陆忧好像是畅快地说出了一辈子都憋闷在心里的话,他说得口干舌躁,却丝毫没想要喝水的渴望,而是只觉得身体像一只氢气球一般,轻盈而喜悦地飘浮在空中。
因为这种良好的、不真实如梦如幻的感觉的带领下,陆忧掏出钥匙打开他租住的平房的小院。在简陋无比的小院门被嘎吱一声推开,院里堆放的空空如也的一口酸菜缸和满院凋零的景象在他的心上戳了一针,他的喜悦有些微的漏气,他略一迟疑,刚涌起了想要松开手心那只小手的想法,却感觉到手心里的那只手,以比他更大的力量回握住自己。
齐云蹦蹦跳跳地钻进陆忧住的小屋,像只好奇的猴子般东看看、西摸摸,边看还边啧啧赞扬:
“斯是陋室,唯吾德馨!还别说,虽然室内陈设简单了点,可没看出你一个男孩子,竟然能把房子收拾得井井有条!”
陆忧微微一笑,这个表扬他倒是当之无愧。而且齐云说的那两句《陋室铭》也正好是他常常用来勉励自己的。正在这时他又听见齐云咕哝了一句:
“你住的这里,比起我支教地方的宿舍,绝对算是超五星级的豪华标准了。”
陆忧这才想起齐云已不是过去那个娇滴滴的大小姐,她已经去过更苦的地方,见到了世面,经历了风雨,即使他未来的人生路还有些许泥泞,她也绝对是当之无愧地最适合陪他携手走过的人!一想到这个,他就既感到愧疚,又无比欣慰。
“喂,你这里有茶没有?我要喝水!走了一路都快渴死了……奇怪,你说了一路话,竟然不渴?”
齐云自己从陈旧的碗橱里摸出了茶叶罐,放在耳边摇了摇发现“有货”,打开一看是今年新下的茉莉花茶,虽然廉价,但细碎的香气逼人,让人心生欢喜。
“茉莉花茶,好香啊!”齐云贪婪地吸了一下鼻子。回家这两天,我妈光忙着给我炖各种十全大补汤了,连茶也没好好地喝上一杯……”
陆忧笑着说:“是最便宜的茉莉花茶,我买来为了晚间提神看书的。”
齐云说:“这已经够好了,我在山里喝的都是土制的砖茶,因为水的味道很怪,加些茶叶末子是为了掩盖水味。”
陆忧点点头,了然于心。在他的老家,妈妈也是在水里加些土制的砖茶末子给他喝,也是为了掩盖水的一股怪味。他看着齐云发怔,恍然觉得齐云的形象与他久未谋面的母亲形象有些重叠,他在齐云身上看到了一种温存的熟悉的直抵人生本质的东西。
因为突然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陆忧赶紧背过身,拎着屋里的一个铁皮炉子向院里走去,边走边说:
“炉子灭了。你要喝茶的话我得先升炉子给你烧水。”
齐云蹦蹦跳跳地跟过来,“要不要我帮忙?”
“你?”陆忧哑然失笑,“就算你真会升这种土炉子,我也没这样待客的道理。你还是坐在屋子里等着品茶吧。对了,桌上是我的电脑,你可以听听音乐。”
“你说谁不会生土炉子呐?”齐云气呼呼地搡了陆忧一把,“你别门缝里瞧人、把人给瞧扁了!你说我不会生,我还就偏要生了,让你心服口服!”
陆忧一向拗不过齐云,只得眼看着齐云冲进院里,用依然玉指纤纤的双手把炉子引起火来,开始时是塞进去一把木头,点燃木材时的烟气冲起来,呛得齐云一阵咳嗽,陆忧有点心疼,刚伸手帮忙,齐云毫不犹豫地打了一把他的手。齐云面对烟气只是头略微地偏了偏,接下来的一切就很顺利了。齐云烧开一炉水的速度很快,然后她手势纯熟地封上了蜂窝煤炉子。
“怎么样?”她回过身,偏着头微笑问。
陆忧默默不语,一股暖流在他的心里缓缓的、软软的流动。陆忧喉头突然一阵哽咽,强忍住眼眶里酸楚的冲动。
陆忧默默提起炉上的铝壶,往齐云已经放好了茶叶的茶杯里冲灌进去。齐云笑着叮嘱他慢点,热水灌到玻璃杯里,要先摇两下,让杯壁受热均匀且有个适应过程,要不就很容易炸裂。
陆忧倒满了齐云的杯子,又倒满了自己的。水汽在两个人之间氤氲起来,褐色的茉莉花在水里还了魂,变得洁白如初,香气也袅袅升起。
齐云下意识地伸手去拿杯子,陆忧连忙阻止:“烫,还不能喝……”
齐云眼睛看着他,点头微笑的动作还是挺得体的,可手却仍然傻乎乎地伸向杯子,眼看就要碰到滚烫的杯壁了。情急之下,陆忧想都没想地伸出手去抓她的手指,抓到了,把她的手拖回到自己胸前。
他突然发现她的一双眼睛近在咫尺,吸呼也是。
陆陆忧突然就血脉贲张了。他一把将齐云揽进自己的怀抱,这个动作太过于猛烈,齐云很小声“呀”的叫了一下,碰倒到桌上的茶,汹涌而出的热水烫了陆忧的手背,陆忧连甩一下手背的动作也没有,只紧紧抓住齐云的手放在自己胸前。这时候出租屋的那盏瓦数很低的电灯泡闪了几闪,似乎岌岌可危的样子。陆忧苦笑了一下,嘟囔道:
“不会又停电吧?这里常常停电。”
齐云说:“没有关系,我支教的那个地方,也常停电。”
她弯曲另一只手,回抱住他,用轻柔而缓慢的声音说:
“以前我也不喜欢停电,直到有一天,我在一个停电的晚上,看到了一整个天空的星星,真的,就和书上说的一样:像一颗一颗的小钻石,镶嵌在墨蓝色的丝绒上,又像一眨一眨的眼睛……我觉得吧,电是好东西,可是也许它太好了,人们都对他趋之如骛,在这个过程,却忽略了我们本来就拥有的美好……”
她终于在他的怀抱里眨着眼睛,她的眼睛就像天上中的两颗最明亮最璀璨的星辰。当然,他是农村长大的孩子,自然也见过最美丽的满天星辰。不过,即使把整个天空的星星都摘下来给他,也比不了他怀里这个女孩的美好。
她的发丝轻轻拂着他的耳垂,她独一无二的香气又在他鼻尖萦绕……他不是从来没有拥抱过她,还在校园里的时候,他们有比这相拥得更紧密的时刻,可是从来没有一次拥抱,像今天这样的意味深长。他想,她刚才说的很对,他那样不停地说了一个晚上的话,真的是渴了,很渴,很渴。
陆忧觉得奇怪,一个干渴的人首先想要的不应该是水吗?为什么他的意识总是游走和渴望在齐云的唇瓣间辗转,好像那里有着取之不竭的甘泉。这时候,他听到轻轻地“扑”的一声,电灯灭了,果然停电了,陆忧打开的那台摆在桌上的老式台扇的扇叶也随之停止了运转,不过才是初夏的天气,夜晚的热度却使相拥在一起的两人汗流浃背。
他们两个人贴得如此的近,齐云的脸在陆忧的眼前放大了,但放大了也还是小小的一团,齐云瘦了很多,也没有大学时那样白皙,但她的整个脸都透着动人的辉煌的光彩,那种光彩把黑暗的夜空都照亮了。
他们两个的身体好像是粘在了一起,又好比残缺的半面镜子突然找到了另一个半面,马上严丝合缝地合上了。齐云尝到了咸咸的液体,不知道是自己还是陆忧的眼泪,紧接着齐云又感觉到陆忧的舌头,笨拙的缠绵的忧伤的,火一样灼热,滑溜溜的。
停电使整个平房小院安静、沉寂而无比的辽远,星光给暗色的世界织了一层银色的网,远处有长而沉重的火车轰隆隆的通过铁轨,声音铿锵震憾,富有节奏,锐利难当——然而这或许只是陆忧和齐云自己内心的声音。
星光流进陆忧的小屋窗口,淡淡的犹如薄纱铺地。星光和安静使这时间地点都失去了一切尘俗的概念,分不清年代,分不清主人公是谁。齐云像一棵压在石下的小草,在这个星夜,由陆忧扶着她轻轻拱开了幽暗、羞涩、疼痛的秘境。一阙齐云支教的地方流传的山歌——“花儿“的歌调在她的脑海中来回穿响,时断时续,幽咽无比又喜悦无比。
“场里的碌碡没有脐,想你一晚心悬起,
黑了夜饭吃不及,我把馍馍手里提;
镰刀割下柴着哩,远方来下人着哩,
忙得我倒穿鞋着哩;心上想下疙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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